宋尾,诗人、小说家。现居重庆,自由职业者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完美的七天》《相遇》,小说集《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》等。
那是个周六,但并不愉快,而且相当疲惫。前一晚,也就是周五,在饭桌上他们吵起来了。这争执原本不该发生的。毕竟是周末嘛,心情都要比平常好一些,李文冬下班时,感觉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了,走路带风,就像生出一对看不见的翅膀。回到家,他发现张燕子已经弄好了几个菜,这很难得,他们有段时间没这样正经下厨了。他还特意给自己倒了杯酒。所以,周末的一开始,气氛是愉悦的。饭桌上她甚至讲起了笑话,说要是有人喜欢她怎么办。他说,男的女的?她说,不要扯,我就问你,你怎么办?他咯咯笑起来:我现在哪里晓得怎么办。怎么,她说,你以为就没人喜欢我了?他懒得睬。女人啊,总喜欢换一百种方式来问一个问题,也不是恋爱那阵了,再说也不能一直恋爱啊。他夹起一片肉放到嘴里,咀嚼着,含混地说,不错。她说,什么?他重复道,我说回锅肉炒得还不错。她剜了他一眼,带着有点受伤的表情去厨房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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麻烦就从这里开始的,她顺手掀开洗衣机,发现里面捂了一堆衣服,是洗好的,捂两天了。回客厅后,她脸色就不一样了,质问道,我是不是昨天早上出门前就给你说过,让你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一下!李文冬没当回事:你说过吗?她怒了:我明明说了,说了两遍!他也是喝了点酒,飘飘然,不然就没下面的事了。他赌咒发誓绝没这回事。她冷笑:那你就是说我没说过啦?他不耐烦了:你一直扯这些有什么意思呢,没晾那就再晾呗,多大的事?她马上嚷起来,这是再晾的事吗?他晓得又捅马蜂窝了,忍着气,承认她是说了,但自己确实没听见。作为一个杂志编辑,他一般不用起那么早,至少不像她那么早,也没早起的习惯,很有可能她离开时他醒了会儿,很快又回梦里面去了,然后说过什么也就忘了。只是,现在承认也晚了。情绪这列火车,当它加速的时候,你就很难将它扳回来了。反正就是由这个事而起的。跟之前的争吵一样,总得有个什么眼前的事来起头。紧跟着就会扯到别的,越扯越远,越扯越痛,都是她总爱提溜出来却是他最憎恶的那些。这是最让他害怕的,在争吵中,她会把一些不存在的事掺入到一些真实发生的事情当中,但是他没办法把这些东西像不同颜色的豆子那样分离开来,没那么简单。就像他不能否认多年前跟那个女孩之间的暧昧是假的,同样的,也不可能承认与某女同事的那些绯闻是真的。不能。有时她也会讲点道理,至少给他辩解的机会。但这次她太激烈了,就绿豆这么小的事和那么久远的事,居然能和在一堆,并且完全不听解释。他觉得她完全不可理喻。后面就有点不可控了,相互都是。控诉、指责、暴怒;铁青着脸,眼里冒冷光,看彼此都如仇人;尖锐和高亢的叫吼声像高尔夫球在房屋里弹来撞去,砸到身上生疼,却并不足以产生更大伤害力。
那晚闹得有点凶,她又提到了离婚。他的回应也足够干脆,提起桌上某个无关紧要的东西愤然掌向墙上——争吵顿然中止。那个日式酒壶的碎片差点点就迸到她身上。但受伤的反而是他,小腿外侧被碎片擦破,血迅速渗出,流向脚踝,浸在绿色拖鞋上。那些深红的血让两人冷静了一些。主要是他,有些后怕,同时感到庆幸,被伤到的仅仅是自己。他挟着盛怒冲进书房,实质上,是惧了。争吵停顿了,灰暗破败的情绪仍在惯性中持续,让他难以入眠。所以,翌日上午,李文冬是极其艰难才爬起来的。如果不是要去参加吴非的婚礼,他甚至不可能醒。他将沙发上的被子草草卷成一团,甩在一边,拐出来,推开卧室门。她还在沉睡。似乎在做梦,应该是个不错的梦,脸颊柔和、平静,昨晚那扭曲的面容仿佛被一场睡眠抻平了。
他故意搞出点响动,没反应,又将衣柜的拉门扯开,重重关上。她终于醒了,但明显不想跟他说话,勾起头,狠狠瞪着他。他提示道,吴非,打电话来催了。她呆滞了两秒,还是跟他搭话了:今天?对,他说,然后尽量平缓但其实有些生硬地征询道,你说过要去的。她长吁一口气,望着天花板。他站在衣柜前,假装翻来翻去的,就在他觉得再待一秒都是折磨的时候,背后忽然说,去吧。他完全没想到。事实上他已经打定好主意独自出门赴宴了,她这样说让他很意外,但更多是释然,甚至掺有一丝感激。这件事解决了,也相当于它背后另一些更复杂的事也得到了解决,或者说,迟早将会解决。不管怎么说,终于能以那种完整的形象出门参加吴非的婚礼了,这种完整性很重要。三分钟后,他们挤在唯一的卫生间里,小便、洗漱、刮脸、涂抹,慌慌张张,急急匆匆。等到九点二十出门,几乎就是两个全新的人了,干干净净,吐气如兰。那些浊气、臭屁、黄尿、烟味和宿酒后消不去的腐味,被遗留在那栋七十四平的房子里。离开前,她把窗子洞开,这样等回来时,这个房子的内部就会是清新的了。
吴非家在一个叫作望江的旮旮角角,早先是一片庞大的荒山坡,下面是铜锣峡,峡口处有洄水,造就大片缓坡,称郭家沱。抗战时广东第二兵工厂搬迁于此,改名第五十兵工厂,专门生产大炮,后启用新厂名并延续至今:国营望江机器厂。此地本无什么人烟,一下子搬来一座大厂,职工四五千,连同家眷四万余人,形成了一个完整又冗杂的城镇。于是这整片都被叫为“望江”。望江虽然跟李文冬的小区同属江北区,但要走这么一趟实为不易,主要是心理距离,相当遥远。他们要先在小区门口坐619路公交慢慢摇到红旗河沟,再到长途汽车站转乘专线中巴。如果不算上候车、堵车的话,全程至少一个半小时。好在一切顺利,甚至比预计的要早:将将十一点。不过,这漫长的过程并没有改善什么,他们像两个冷漠的熟人坐在一起,全程没搭一句嘴。
走下中巴,李文冬一眼就看到了吴非:他站在一排临时搭建的顶棚前面,抱着手,昂着头,望向远处的什么出神。刚出发不久,李文冬就接到吴非电话,给他详述乘车地点和路径;一会儿又发短信,问走到哪儿了;就在刚刚,吴非又打电话问还有多久,他看着车窗外的老桥和桥畔零星的房舍,凭直觉说马上要到了。可能这之后吴非就过来了。车站是在老街末端,而吴非家在离市镇稍远的一处山坡上,要绕几个长坡,然后笔直走,经过一片垭口,只要看到一座还未竣工的高架桥,下面是一块大鱼塘,就到了。吴非说得很详细,事实也并不难找,可他仍然亲自过来接了——很难让李文冬不注意到他,崭新的白衬衣、黑西裤,抻抻展展的,像是人群中耸起的部分。只是,吴非挂在脑后这么多年的小辫没了,取而代之的是正经八百的中分,这是为婚礼而专门作出的改变。他看到了吴非,但吴非并没发现他们——很大原因是,吴非不喜欢戴近视眼镜,这次也是。李文冬冲着他叫了一声,吴非!他听到了,侧过来,眯眼看了看,然后咧嘴笑着朝他们走来。
吴非是跟一群年轻人同时拥进李文冬的生活的。那时他刚到这座城市,时常感到孤独。好在他业余写点诗,在本城一个诗歌网站上比较活跃。不得不说,诗是一种奇怪的媒介,只要你愿意就不可能缺乏人际关联。有天他到沙坪坝参加一个书店诗歌朗诵活动,结束后,几个热爱诗歌的年轻人迎过来,自我介绍是一个大学生诗社的成员,经常在论坛玩,读过他不少诗。这些年轻人很热情,非要拉他一起去喝茶,坐坐,说有很多困惑想跟他聊聊。李文冬反正没事,随他们去了磁器口,那是他第一次到这古镇,在大码头下面,江面上停泊有几艘花花绿绿的趸船,周身挂满招牌:“磁器口正宗干烧鲢鱼”“古镇椒盐花生”“花茶沱茶,五元一位”……他们整个下午就待在船上,天气很好,江风愉悦,一开始,小伙子们还有些收敛,渐渐都放开了,话敞开了说,嗓门越来越粗,茶杯不知不觉换成了酒杯,喝得天翻地覆。这几个后来都成了李文冬的朋友,尽管他们年轻得多,还在高校就读,学校就在附近。这帮小子多多少少都有点江湖气,吆五喝六的,吴非在他们当中就像个女生,蓄着长发,扎个小辫,很柔弱的样子。话也少得可怜,几乎记不起来他说过什么。实际上,他高高大大的。一个明明高大帅气的小伙在人群中却总是很不显眼,甚至若有若无,就像一个矛盾本身。而且他不修边幅,看起来总觉得脏兮兮的。但这就是吴非。很久后李文冬才知道,这并不是害羞、腼腆或是什么隐形的能力,他就是这样一种人,往好处说是温和,实在地说,是软。他的内在里有一种让他一再弱小的东西。在船上那次,哪怕醉酒,吴非也是无声无息而又陡峭的。桌上没人劝他酒,也几乎没人找他喝,他却醉了,所有人都不晓得他怎么醉的,总之忽然脸色金紫,站起来扒着栏杆,脸冲着江水,吐得船舷到处都是。最后是大家合力将他扛回了寝室。这便是李文冬对他最初的印象了。后来这帮家伙经常约起,跑到李文冬在上清寺的租房,神吹胡侃,主要是蹭饭蹭酒。半年后,他干脆搬过来,在歌乐山脚找了个租房。可等他将自己运来不久,他们全都远走高飞了,只剩吴非一个人:他拖延了两年才毕业,原因不详。李文冬也从未打听。
吴非头一次来他租屋时还没配备手机,用公用电话,说刚回了趟老家,带来自家种植的两个柚子,很清甜的,想拿去给他尝尝。李文冬到公交站去接他,看到他手里提的柚子,不多不少,真是两颗。第二次,吴非是自个儿摸来的,门敞开着,他兀自走进来,递李文冬一个笔记本样的东西,说送你的。李文冬接过来,是本书,搞得还真像个礼物,用印花纸细心地包了一层,就像当年那些女生们开学后干的第一件事,图案很可爱,是两只哈巴狗,还有很多梅花脚印儿——他暗忖是不是封皮没了才这么包着。打开看,封面在啊。但的确不是一本新书,《性欲三论》。他被这个书名吸引了。吴非又说,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弗洛伊德的书。李文冬这时也注意到了作者,很勉强地翻了翻,发现里面有很多蓝墨钢笔的波浪符号,应该是吴非标注的。他兴致索然,将它随意搁在书架上。他对哲学没兴趣,也完全不想探究。但他还是表示了感谢,随后问,你学的是哲学?吴非说,专业是旅游,但我喜欢哲学。李文冬做出很懂的样子:哲学嘛,思考的是终极问题。吴非不否认:但我觉得这个东西很可怕,陷进去很难出来。李文冬笑道,你说的到底是哲学还是性欲?吴非没反应过来这仅仅只是一个玩笑,脸忽然红了,嗫嚅着,不知道怎么回答。他及时化解了尴尬:我是说,不管那是什么,你现在将它转嫁给我,就可以走出来了。吴非放松下来,咧嘴笑,憨憨的,好像真的解下了什么绳索。
后来吴非就不提前打电话了,说来就来。从他学校到童家桥,不远,但也不很轻易,要坐三站公交,下车后再爬一段两百米的山坡。基本上没有扑空过。那会儿,李文冬从都市报跳槽到一家杂志做采编,不用坐班,除了开会、采访、做版,大多时间都窝在租房里。吴非来就是下午四五点左右,明摆着要蹭饭。吃完喝完后,继续待着,完全没离开的意思。这就有点不懂事了。那时这间小租房已经不是李文冬一个人的了,张燕子刚搬来与他同居。你想想,凭空又多一个人,而且还是这么大块头一个,空气都显得拥挤。当然主要还是,多个人,原属于两个人的许多事就不很方便了。每次当他不得不提示有点晚了,吴非才一副恍然的样子:哦,是不早了。即便这样说了,往往也还要拖延好一阵儿。
当然吴非也自有他的好处,好在哪儿?可以说几乎没啥存在感。你不用去在意他,也无须刻意照应他什么。即便他坐在你房间,也很少能影响你,要是李文冬不开腔,小屋里安静得不像是拥有两个人。有时李文冬要忙稿子,或做饭切菜什么的,也不用管他。吴非自个儿坐在床上,随便找本啥书,除了吸烟,三四十分钟都不发出什么声音。跟他在一起,有沉重的东西,总归还是轻松的。
只有坐餐桌边,尤其是喝了酒之后,那沉默的舌头似乎就被吴非重新找回来了,话多起来,有时还很汹涌,包括脸上的表情,也生动得多。如果说他对吴非有什么意见的话,就是这个:这家伙太能吃了。但凡摆在桌上的食物,最终都会被他以一种匀速的、细致的方式,一五一十,慢慢吞噬掉,就像一头优雅的怪兽。李文冬恼火的是,这家伙怎么完全不知礼让和进退。在他小时,父母严厉教诲过,在别人家,在人家的餐桌上,要守仪,万不可露贪相。吴非显然没受过这种教育,对那些审视的目光浑然无视。不过,李文冬并没真的怪过他——他就是这样的人,一个未经人事的、单纯的大男孩罢了。换过来,要是吴非有什么东西,应该也是不吝与自己分享的,比如从望江风尘仆仆提来的那两颗柚子。
终于换造型了啊!李文冬上下打量一番,对吴非说,你没辫子了我还不习惯了呢!吴非摸摸后脑:别说,还真不适应,老是要去摸,摸又摸不到。李文冬说,现在挺好,很精神!吴非哈哈大笑,笑声爽朗,往日那种颓废劲儿好像从他身上被剥离了,说,走,去我家坐坐。李文冬问,在家办吗?他特别喜欢那种农村办的席,大火大灶,宴席也在户外,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仪式感。吴非解释,原本是这样打算的,但确实搞不赢,厨师也不好请,天气又热,就只好在酒店办了。说着指向背后:喏,就是那栋楼。李文冬问,那还去你家干吗?吴非说,酒店不好耍,闹得很。再说现在还早嘛。于是他们就从车站离开。走着,李文冬问,还有哪些朋友来了?吴非说,我都没请,主要是时间太紧,我就只给你说了。你也晓得,我没几个朋友。李文冬提到几个名字,都是之前经常一块耍的狐朋狗友。吴非说,钟灵到北京去了,宋肖肖回秀山县当乡干部,太远,还有,苟承也一直联系不上。李文冬追问苟承怎么回事,吴非说,不晓得呀,总之就是手机停机,我已经两年多没他的音讯了。李文冬喃喃道,消失了。吴非附和道,是啊,好多朋友都这样消失了。然后伸出右手说,往这边走。又停下来,等了等拖在后头的张燕子,问道,姐,累不累?她摇头:不累。吴非说,马上就到了,山上空气新鲜。李文冬发现,那个男孩长大了。
吴非的婚讯来得很陡。陡到什么程度呢?上周才定,接着四处散发请柬。他们是个大家族,亲戚众多。这件事一定,李文冬即刻就接到了他的电话,并把前因后果都叙述了一遍。挂电话前,他说,哥,你一定要来啊,全家都来,顺便在望江耍一耍。接完电话,他给张燕子说,吴非要结婚了。她忙着在手机上回复信息,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:啊!他说,就在下周六。她说,这么快?李文冬解释说,他爸爸应该是有点恼火,已经确诊了,细小肺癌第二期。哦!她说,这样啊。李文冬想了想,说,吴非刚叫了我一声哥。张燕子翻了翻眼皮:他本来就把你当哥哥,你不晓得吗?李文冬说,但是他从来没这样叫过。她说,你们男人的事,我搞不清楚。他说,吴非希望我们都去。他担心她会拒绝,可她情绪很好,说当然要去啊,肯定要去,他也像我弟弟。
五六分钟后,爬完坡,隔着脚下的池塘,可以看到吴非家了,一排四间平房耸立在对岸坡崖上。过桥,站在屋前,大门洞开,只有一条黄狗趴在门口,看到他们来,尾巴甩得乒乒乓乓的。他问,怎么没人啊?吴非说,人都去酒店了,正好,我们可以安静坐坐。他们坐在宽敞安静的院坝里,呷了几口茶水。吴非说,咱们到山上走走?顺便带你去看看那间老宅子。这个情报吴非已向他提过几次,游古街,钻老巷,访旧宅,是李文冬近两年的爱好,也算工作,他在杂志上开了个专栏,叫“城市发现”,专写那种富有文脉又被城市所遗忘和摒弃的角落。李文冬伸了伸懒腰,站起来说,那就走吧。张燕子说,我就不去了。她抻出脚尖说,高跟鞋不方便。吴非还想劝她。李文冬说,让她在这儿歇一歇。吴非说,那好吧,你喝喝茶,我们很快就回来了。她说,不用管我,坐一会儿我想去江边走走。吴非说,这几天沙滩上全是卵石,好看的。
这小丘看着不高,爬起来还是费劲,主要是环山路很绕,坡也陡,加之阳光强烈起来,就像身上多披了一层罩衫。路还行,有一段碎石子路,还没来得及灌注,车辙密布,沟壑里浸着水,杂草顽强地从缝隙里蹿出来。上边铺了沥青,气味在日照下有些刺鼻。风景倒是甜美的,一侧是连荫果林,一侧是灌木,遮挡着坡崖,提供了一种安全感,叫不上名的黄色野花在路边摇摆腰肢。空气确实好,李文冬能感到毛孔在强烈收缩。他掏出烟盒,看着路边的一处废弃农屋,问吴非,是在拆迁吗?吴非说,所以啊,我一直催你来,这里被征用了,以后再来就什么都没了。李文冬问,你小时经常跑上来耍吧?吴非在树上扯了一枚细长的叶子,说也不是经常,当时觉得上来一趟,好远哦!现在才晓得,这是近在咫尺。接着他把叶片贴入唇边,呜呜吹了起来,好听的。李文冬笑笑,问他,还写诗吗?吴非说,好久都没写了。李文冬说,为什么?吴非说,没有可写的,不知道写什么。李文冬说,就随便写呀,当日记那样。吴非说,心里没有诗。李文冬问,那你之前是怎么想到写诗的?吴非说,我也不知道呀,就是莫名其妙就开始写了,然后就上论坛,认识了你们。李文冬说,你写的诗太老气了,像个老头子,没有一点鲜活的年轻人的东西。吴非说,我也觉得。李文冬说,你还在读哲学书没?吴非说,没了,我现在基本上什么书都没看。
吴非毕业后,家里托关系给塞到一个旅游公司干了一阵,后又应聘去了一家图书出版公司做编辑,都没过试用期,加起来不到六个月。对用人单位来说,三个月就是一个坎,要么签用工合同,买社保,要么扯个理由把人赶走。第三份工作倒是为时不短,在一家火锅公司,做连锁加盟的文案策划,干满两年,又出来了。据吴非自己说,因为他文案做得很成功,业务形势大好,就去申请提成和加薪,结果被老板怒而踹走。然后,父亲把他叫回来了。望江这一片有很多他父亲这样的小企业主,做摩配零件,这儿什么样的零件都有。吴非自从回望江,再也很难见到人了。
李文冬问他厂里是不是很忙,吴非说,也忙,也不忙。李文冬想起他父亲的事,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。吴非说,我们没说,但他,应该晓得吧。语气也不确定。李文冬点上烟,递了一支给他。吴非摆摆手:我戒了。李文冬有点诧异:戒了?吴非说,也不是刻意的,我老汉确诊那天,在医院门口,我点了一支,忽然觉得很恶心,反胃,闻着就难受,再也没抽了,也不想。李文冬说,不抽也好。说着就到了那栋破败的老宅前:实际上已是一片废墟,显然,户主搬离后它又进一步损毁了,被时间、雨水、风、日光,等等。房梁已塌陷大半,院内残垣断壁,野草疯长,青苔爬满了废弃的木料、石块,甚至是啤酒瓶。他跨进去转了一圈,从格局、屋基和建筑残余看,也就是一间传统民居,朝门倒是老物,应该是从更久前承继而来,比这间死去的房屋更久远。他在院墙一侧找到了吴非说的一块石碑,已经风化了,字迹不可辨认。李文冬拿着手机,像医生一样拍下各个细部。吴非站一边问,怎么样?李文冬说还行。他没说实话。这间废墟不足以被单独记述,它太普通了,只是一个有点年头的寻常老宅子,没多少内容可言。他望着吴非:我们走吧?
下山时,走着走着,吴非忽然停下脚步,凝目望向树林。这时李文冬才注意到,不知何时吴非戴上了眼镜,也许就是上山那阵。可除了几声啾啾的鸟鸣,林子里也没什么,至少李文冬是没瞧见。然后,他看到吴非从裤兜里摸出一样东西——居然是个弹弓,接着又从另一只兜里掏出个小布袋,是专制的铁弹丸。他看着吴非叉腿站于路边,端起手,缓缓扯开皮筋。李文冬有些恍惚,这一幕在他看来很是怪诞。他下意识想要制止:别打……可吴非的右手已经放开,那枚弹丸嗖地射出去了,李文冬抑制住了要说的那句话。接着他们同时听到那个凄厉的声音,接着是惊慌的翅膀扑飞的乱响。是只珍珠鸟,我打到它了!吴非扶了扶眼镜架,大声说。我听到它飞了,李文冬说。我绝对打到了!它飞不远。吴非说完便跨越灌木,躬身钻进林子,枝叶擦着崭新的衬衣和西裤,发出欣喜的窸窣声。李文冬拿出烟点上,吸了两口,大声问,看到没?林子里大声回应:应该就在这里的!李文冬嚷道,找不到就算了吧!看到吴非往深处越走越远,他不得不加重语气:莫找了,你也该去酒店准备准备了!过了一会儿,吴非才从里面钻出来,很沮丧的样子:唉!就是找不到!李文冬说,你要找到它干吗呢?吴非仿佛才意识到这个问题,忽然笑起来说,是啊。他看着李文冬:你可以带回去呀,煮碗汤。李文冬说,我疯了啊,千里迢迢带只死鸟回家。吴非根本没在听,望着林子出神,说肯定是死了。李文冬有点不耐烦了,还莫名有些心慌:说些啥呀,我明明看见它飞了。吴非懂不起,还死犟:我真的打到了!李文冬加重语气:哎呀莫说了,你没带手机是吧?赶紧走吧,兴许都在到处找你!
确确实实,等到了酒店,吴非就差挨他妈妈一耳刮子了,要不是李文冬站在一旁的话,这是非常可能的。吴妈妈窘迫地对李文冬笑笑,拽着儿子就跑上红地毯。接着,乐声从两台巨大的黑色音箱里震荡开来,主持人健步走上舞台,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。可这冗长的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没被李文冬记住。只有一些模糊的轮廓:闹哄哄的大厅、呛鼻的烟雾、随时迸响的气球、司仪工业化的嗓音、杯子和汤勺的撞击声,以及那种恒定的喧哗。宴席结束后他走出酒店,终于松了口气。站在门外恭送宾客的吴非迎过来说,先到我家坐坐,下午我们到江边去耍。李文冬知道这儿婚宴是要吃两顿的,换平时他也乐意这样,但这次不行,太远了,再说晚上就没车了。吴非失望地说,那我送送你。他一直坚持。李文冬只得由他。走到车站,四五辆班车像船舶静止在空地上,没见到司机。穿制服的调配员说还有一刻钟才会发车。张燕子被街镇上的游摊吸引过去了,他们两人站在浓荫蔽日的黄葛树下。
李文冬再次掏出烟盒,毕竟,接下来至少一个多小时没法抽烟了。吴非忽然说,昨天我给丹丹打电话了。李文冬说,谁?吴非说,刘丹,你见过的。李文冬这才意识到说的是他前女友,问,然后呢?吴非说,她不接。李文冬狠狠吸了一口:不是,你们都分手多久了?吴非低头,脚尖蹍着一根烟蒂:四年多吧。李文冬问,你打电话要说什么呢?吴非说,不知道。李文冬说,那你还打?吴非说,想告诉她我结婚了。李文冬问,那你的意思是,想看看她什么反应呗?吴非低下头:她不会有什么反应的,就算接了电话。李文冬想了想,问,你们,你和刘丹,耍了多久?吴非说,两年吧,两年不到。李文冬苦笑:你也一直没说,当初是为什么分手?吴非说,她觉得我没上进心。李文冬说,这是屁话,你也有你的长项呢,总不能什么口味都要全吧?吴非说,唉,反正就是很坚决,坚决抛弃了我。李文冬努力回想了一下,吴非带那女孩去过自己那间租屋,站他身边看起来小小的、怯怯的,瘦瘦扁扁,偏偏脸上挂了一副宽大的镜框,一种年纪轻轻的陈旧感。可李文冬实在回忆不起她长什么样了,可能是她太普通了,除了那种扁平,几乎没有特点,反正跟漂亮挨不上,极不相配——就两人的外形而言。李文冬无法理解为何她这样坚决地抛弃吴非,当然很多事是没法猜测的。他试着安慰:秦虹比她漂亮多了。吴非充耳不闻,说我上周还去找过她。李文冬说,谁?吴非说,我去找了刘丹。李文冬睥睨看他:结果呢?吴非摇头,叹了口气。李文冬压低声音说,你知不知道,你现在已经结婚了。既然结婚了,就不要七想八想了。吴非说,我知道。李文冬说,秦虹也挺不错的,人挺好,很大方。吴非说,我知道。李文冬重重瞪他一眼,瞥见司机拉开驾驶室门,说,你回去吧,要发车了。
黄昏时,湖边骤然喧闹起来,跳健身操的、牵狗儿的、边走边打电话的,还有络绎不绝的慢跑者,让这条湖畔步道变得十分狭窄。李文冬歪头对张燕子说,我们去另一边。这个湖泊很有意思,被一座公路桥切成两半,一边是公园,也就是他们身处的地方,另一半则只有一条临湖小径,依山崖蜿蜒向上,极窄,偏阴,因而鲜有人至。他们过桥到对岸,下坡,顺湖畔往深处走,十分幽静。走到一处拐角,一个三十几岁的壮汉侧倚石栏,握一副大号弹弓,瞄着湖面。李文冬走上前,本想搭讪几句,但这人没给他机会,收起装备,冷峻地擦身而过,腰间挂个小囊,沉甸甸的。等那人走远,张燕子才敢评价:神经病吧,在这儿打鸟。李文冬说,白鹭是保护动物,打不得的,他不是打鸟,是在打鱼。张燕子俯身,隐约见到一些鱼儿,几乎贴着水面潜行。李文冬问,你刚看到他的弹弓没?她说,看到了啊。李文冬说,太专业了,要在古时候可以拿去打仗了,而且只能是将军才有资格用的,握手都包的是真皮。我们小时都是找个树丫,磨一磨,绑上皮筋,就算弹弓了。她撇嘴说,无聊得很,这么大年纪还耍这玩意。他试着解释,也许就是为了减压吧。减压?她反问,猎杀能够减压吗?就是这时,不知怎么搞的,他蓦然就想起了那一幕:多年前,在望江,吴非婚礼当日陪他上山,兀自掏出一把弹弓击中了一只鸟。很自然地,他给张燕子提起了这段往事。吴非那个弹弓就是这样的,比这人的略小些,李文冬说,我想阻止他的,但他已经射出去了,还射中了,非要钻进林子去找。我在旁边又不好说他,他还一直在说那只鸟肯定死了。张燕子啧啧道,太不吉利了,真不晓得他怎么想的。李文冬说,你知道关键是什么,关键是,马上就要办仪式了,他居然随身揣个弹弓。
两人爬上一个坡坎,看到树林背后影影绰绰的建筑,李文冬忽又记起了一个片段,跟她说,那天吴非还带我去看一栋烂房子,山顶有个鱼塘,养了十几只鸭子,用木栅栏设了个路障,他说进去看看,我说算了,也不知道里面有人没人。他非要去,结果,走进院子,一条狼狗嗖地扑来,差点就咬到我了!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啊。李文冬想起来仍心有余悸。张燕子说,幸好有铁链子拴着。他嗯了一声,马上反应过来,感觉很惊异:你怎么知道?她说,我们一起去的呀。不是,李文冬说,那天你没跟我们上山。张燕子说,我在呀。李文冬说,不对,你在山下坐啊。她撇撇嘴:我明明就在旁边啊!吴非看到院子没人,说要抓只鸭子炖了吃,你完全不记得了吗?李文冬使劲想了想,还真是,原来是自己记忆混淆了:还在童家桥租住的时候,他们去过一次望江,是吴非组织的踏青活动,一起去的有二十多人,都是论坛的网友。那天,桃花整片整片地铺在山坡上,把眼睛都染成粉色的了。那天张燕子很兴奋,因为她的网名就是“桃花朵朵”。那阵儿他们还相识不太久,正在热恋中。
他承认:我可能记岔了,但吴非结婚那天你没跟我们上去。她说,当然没有啊。他满意地说,我就说嘛。她接着说,吴非结婚那天,我就没去啊。他觉得很奇怪:不是我们两个一起去的吗?张燕子说,谁跟你一块去的?他说,你呀。她说,怎么可能,你明明是跟娃儿一起去的。李文冬愣了愣:我跟娃儿去的?她说,对呀。李文冬说,怎么我一直觉得是跟你一块去的?她说,你啊,你这脑壳,真的有包了。那天娃儿回来,高兴得很,口袋里揣了七八个红包,拆出来给我看,都是一块两块的。这样一说,他有点印象了,问,吴非啥时结的婚?张燕子说,二○一五年呀!他结婚前不久,还专门带爸妈来我们家做客,你还记得不?记得,李文冬说,在小区对面的老灶房请他们吃的火锅,当时也不知道他父亲那个情况,唉,那么重的油。张燕子说,不知者不怪嘛。李文冬问,那天,好像秦虹也在?她说,对呀,那天她自己告诉我的,她在姐姐的美容店帮忙,吴非一个表姐是那儿老客户,这样才牵的线。他们相亲完不到一个半月吧,就结婚了。是的是的!他终于确认了:吴非婚礼那天,应该是我跟娃儿去的,时间过得太快了,那时娃儿才四岁。张燕子说,怎么不快呢,现在都十二岁了!像一阵风!他凝视着斜坡上密密麻麻的树林,好像真的看到风沙沙地走过,走在细密的时间的针脚上。
忽然,他隐约想到一个事,但又死活记不起到底是什么。这时她说,好久都没见到吴非了,也不联系了。李文冬解释说,这些年吴非很少回来,一直待在贵州一个叫铜仁的地方。听都没听过,多有意思,她说,人家都往高处走,他非往那么偏的地方去。李文冬解释,他做养生保健品直销,大城市现在不好搞了,反而那种不大不小的城市最适合,他还是很聪明,路线是对的。她哦了一声:我说他怎么消失了,做得怎么样?应该干得挺好,他说,前不久我还看到他开了直播。她笑:直播?就他那笨嘴笨舌?李文冬说,你不知道吧,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,粉丝都二十多万了。她很好奇:那讲些啥呀?他说,创业啊、保健啊、情感啊,我看了几次,讲得挺不错,像个人生导师。她说,那他还是很成功了哦?他顿了顿,说,吴非干的这些,应该说,正好合适了。她困惑地摇摇头:为什么?他说,我是这样想的,原来让他失败的那些东西,现在恰恰成了他成功的原因,你看啊,他喜欢哲学,喜欢写诗,都不深,但是当他把这些东西转化成故事营销的时候,这种深度正好适合了那些顾客和观众,就很受欢迎,包括他那些失败经历,也成了一种故事内容。她慨叹着说,只要他过得好就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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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文为节选,完整作品请阅读《人民文学》2023年07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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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尾,诗人、小说家。现居重庆,自由职业者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完美的七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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